今日无雪

孤臣孽子,沧海一粟

远去的娜拉姨妈

  今天是国际妇女节,我收到了外甥女的礼物——一枝淡粉的含苞的郁金香。

  

  把新鲜的花儿插在窗台上的玻璃瓶里,我忽地想起来一个人,我的姨妈。

  

  她是外公、外婆第二个孩子,我母亲的姐姐。在故乡,有一个不成文的文化现象,家中第二个孩子,尤其是女孩儿,是受歧视的。在农村,把二女儿送人在几十年前也是一种怪异却寻常的风俗。外公外婆虽不那么重男轻女,无意识中确实对早熟、要强的二女儿少了关照。

  

  外公死在一个初夏的清晨。那天是礼拜日。我八岁的母亲听说自己的爸爸“走了”。她并不知道这二字是永别的意思,和邻居家一群孩子继续跳着皮筋。到了半晌,天落起小雨,孩子们各回各家了。我的母亲,她看到了眼睛哭肿的大五岁的姐姐,还有首如飞蓬的母亲。

  

  彼时大舅舅在苏联读书,小舅舅在上幼稚园。外婆在前,姨妈在后,推着一辆小推车,上搁一口薄棺,里面睡着外公。我的母亲,小舅舅,不知所措地跟在后头。多年后,母亲告诉我,她记得她们走了很远的路,从中午到夜晚,似乎没有尽头。雨停了,姨妈还在嚎哭。外公是岭南人,喜欢水,喜欢桥。他最终被埋葬在城郊一座断桥边。

  

  外公是民国时留洋的博士,大才槃槃。外婆却是个小脚的妇人,不认识字。外公过世后,家庭没有了收入来源。外婆白天去合作社做工,工钱少得可怜。在夜里,她被迫作了街巷尽头的,隐秘的暗娼。

  

  我的母亲起初并不知觉。后来,巷子里的孩子们渐渐疏远了母亲。那是五十年代末,山雨欲来。

  

  姨妈更加要强,也愈沉默。一年后,她成了巷子里唯一一个考上初中的女孩儿,城市里最好的初中。

  

  母亲说,那时的姐姐总穿着洗的发白的衬衫,别着校徽,衬衫很宽,衬衫里的姐姐瘦的可怜,眼睛很大,人很精神。

  

  姨妈初三那年,因为体育测试不合格被学校劝退。她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家人,家人都很难受。外婆却也暗地里松了口气。她四十岁多,年华不在,实在负担不起身边三个孩子的学费。

  

  姨妈去了城南一所小学,作了代课老师,教授语文,数学,和音乐。母亲说,她曾在一个傍晚拉着弟弟跑去找姐姐,姐姐站在土墙的院子里,面容苍白,一群孩子围着她,唱一首京歌,我失骄杨君失柳。她的声音时而幽暗,时而嘹亮。

  

  姨妈向曾经的老师借了几本课本,白天代课,夜里学习。一年多以后的秋天,我母亲考上了高小,姨妈考上了大学。

  

  里巷之人皆瞠目。时隔多年,我也难以想象姨妈是如何在一个个孤冷的夜晚自学知识的,又是如何无师自通考上大学的。这实在是匪夷所思。

  

  姨妈从家乡汉口,乘着一条船去了上海。当时还没有从武汉直通上海的列车。眼看就到开学的日子,长江却涨水,没有船夫愿意送姨妈去千里之外的上海。姨妈站在江边,望着汹涌的江水,立了一天。终于有一个好心的老船夫,愿意驾驶小船送她。

  

  母亲说,此后的几年,姨妈没有再回过家。外婆每隔三个月就收到来自上海的书信,还有钱。外婆不识字,我母亲负责读信。姨妈在信中说,她学了外公的专业,在建筑系读书。

  

  姨妈大学毕业,成为系里唯一一个留校的女生。第二年,学校里成立了革命委员会,姨妈成了被革命的人。已入土多年的外公,因为去过“资本主义国家”,又曾帮旧政府设计过海珠桥,竟也被挖出来作为抨击的对象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