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近卫利胜×伍先明】逝水
“报告师团长……伍队长已经殉国了。”
近卫枯坐在闷热的小会客厅,一夜没有发话。宫本进来汇报时,近卫兀自望着案几上的红木关云长塑像。
“你们没有和他们谈交换条件。”
近卫的眼皮颤了两下。
“谈了。昨天属下已经派人前往监利,把师团长的愿望告诉了胡寡妇。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。”
“他……他是如何死的。”
近卫的声音很低,像叹息。
“洪湖边,活埋。”
近卫的喉结滚了滚,依旧微微仰头。
“命令。我师团全体集合,空军第二支队配合,一小时后渡江进取监利。”
宫本感到决绝的杀气在将军周围弥漫。即使五年前进攻武汉受挫时,这位皇亲出身的长官也总是温文的。他赶忙行礼退出。
酸涩在鼻腔涌动。近卫张开口呼吸。
盛夏的长江汹涌着,涛声阵阵,近卫闭目。
五年前的夏天,马当要塞侧翼,香口阵地。
当时他还是个刚从大本营调到前线历练的参谋,挂大佐军衔。此前,他虽熟读华夏经籍,却从未踏足这个让他日思夜想的邻国。他几乎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,踱到营房外,眺望滚滚东流的大江。分三国,图中原,成霸业,《三国演义》中的一幕幕在他眼前翻涌。
几名宪兵押着一个精瘦的男孩朝指挥部走来。男孩着国军军装,佩少校衔,却高声用日语呼喊,他是十八军六十七师参谋,有重要情报献与皇军。
“小伍?!”近卫下意识冲男孩跑来。
男孩亦悚然一惊,“近卫君?!”
近卫的父亲是东京大学汉学院的教授。他最赏识的学生,是个身量娇小,眼睛明亮的姑娘。少年近卫对她一直有种莫名的亲近。姑娘却和来自华夏的留学生相恋,诞育第二子时不幸过世。姑娘的中国丈夫带着刚到人世的小儿子回国,将五岁的大儿子留在了近卫家。
近卫疼爱这个伶俐的小男孩。暗夜灯下,近卫为这个叫小伍的男孩读着《三国》,描述着他所向往的世界。讲到动人处,孔明智激周瑜、曹操败走麦城,小伍总是眉花眼笑的。
小伍的叛逃显然蓄谋已久。从他全身上下通共搜到两根金条,几块发黑的银元,钢笔一支,只剩半盒的前敌牌香烟,半张皱巴巴的美金,一缕长发,一柄刀,两支配枪,一把剑,还有叠成方块的马当要塞军事布防图。
日方指挥官冈村将军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个略显狼狈的青年。
“你的,黄维部的参谋?”
“是。”
“噢,你为什么投诚?”
近卫侍立在冈村身侧,看不出冈村的喜怒。
“不是投诚,是回归。”
“回归?此话从何谈起?”
冈村站起来,撑着案上的地图,静静平视年轻的少校。
年轻人叹了口气,“家母是日本人,我生于日本,长于日本。”
冈村有了兴趣:“哦?你如何证明你不是同我开玩笑呢?我需要确保你情报的真实性。”
小伍盯着冈村身后的近卫,忽然贼兮兮地笑了。“将军阁下,我有一把军刀,近卫家族的刀。”
事实证明,小伍带来的情报是准确的。三日后,日军攻克马当要塞,武汉会战国军的失败早成定局。
小伍追随近卫,在华中的血火里辗转。近卫发现,小伍不再是十几年前那个眼睛小小的小男孩了。他的身手虽不算顶尖,但胜在敏捷,流弹飞来的瞬时能一把推开身旁的近卫。
论智谋,他更是让人意想不到地奇策百出。
四一年的冬天很冷,日军突袭珍珠岛,开启同英美的作战。
夜,近卫和小伍对酌。
“伍,你的脸色很不好,最近又抽鸦片了。”
“师团长,我真没有。”小伍又仰头喝下一杯清酒。
近卫也叹了口气,“你知道,我其实是个缓战派。如今同时招惹英美苏中几个国家,以后战事恐怕更为艰难了。”
小伍看着金丝眼镜后疲惫的眼睛,一阵悲凉。
“伍,你看战局以后会如何发展?”
“师团长,我是个军人,不过问政治。”
“那你是怎么考虑的?”
“我是个孤儿。这世上,只有您一个亲近的人了。如果有一天您不要我了,我只能下地狱。”
近卫心下着实感动,却不形于色。
“胡说。你啊,喝两口酒就又说胡话。”
近卫因小伍的一半日本血统而亲近他,却又因另一半血统而刻意疏远他。
面对这个学会了喝酒抽鸦片烟睡女人,满不在乎地用刀枪杀戮的孩子,他总感到恍惚。战争,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么。他自己,又何尝没被这场战争烬燃。
伍先明事先得到了近卫和冢田大将去南京的时间和飞行线路。将情报传给老师后,他彻夜不眠。
冢田军长的德国军犬克拉波在宪兵队的院子里又吠起来。值夜士兵的步伐声。空气像浸透了水的海绵一样沉重。天地间如同地狱,又像无边无涯的苦海。
小伍坐起来,起身抽出架上的刀。寒光烁烁。公元三零年年初,他回国前,在士官学校读书的近卫赶来送他,赠他这把珍贵的军刀。宝刀赠烈士,美酒送佳人。收刀入鞘,他回身打开橱柜,下层的角落安静地搁着一把剑。他摩挲着剑身“军人魂”三个字。中央军校九期结业,毕业典礼上校长亲自将佩剑授予每个学生。
小伍的手脚发烫,心连着胃,烫的发炙,疼的萎缩。小伍拉着克拉波,一步一步走向漆黑着奔流着的江。江水冰凉。
小伍的来电又救了近卫一命。死生有命,近卫信命。可在这件事上,他并不相信伍。说书的葛铁嘴出现的太巧,太滴水不漏了,就像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伍。
近卫看了藤井参谋长一眼,别过头去。藤井无奈挥手。四支枪口齐齐对准伍高昂的头颅。
“近卫君,君疑臣则臣必死。然玉可碎而不改其白,我请求您用刀处决我。”
近卫转头,伍的眼睛闪动着,似有泪光。他的腰挺的笔直。
近卫最终也没有抽出刀。
宫本进来汇报,“部队已集合完毕,请师团长下令”。
近卫仍坐在那里,仰着头,闭着眼睛。
“出发,向各联队传令,48小时内拿下洪湖,否则军法从事。”
战役结束,打扫战场。近卫派出一个小队,沿江搜寻伍的遗体,掘地三尺而无所获。
“师团长,伍君他……”
近卫的眼眶发红,沉声命令参谋长,“去监利县城,带百名平民过来。”
藤井有些摸不着头脑,“是。可是师团长,为何不直接在监利县城公开处决,震慑那些不识好歹敢同皇军作对的支那人?”
“我说在江边就在江边。”
藤井又应了声“是”,忍不住还是问了句,“师团长,属下建议将俘虏士兵直接押来正法。从监利逮捕平民,往返恐要费时。”
近卫未答,瞥了藤井一眼。藤井忙低头。跟随近卫七年,从未见过他如此凌厉的目光,更没见过他如此失态的行状。
一年后。近卫的师团被改编后调往印尼。美军采取蛙跳战术,一直未进攻近卫的防区。近卫驻守孤岛,直至日本投降。
1972年,执念让近卫又来到监利。江边废弃的禅寺中,一位披散着白发的女人,为他讲了另一个故事,关于伍。伍是长江一号,最终命丧汉奸之手。
临走,女人留给近卫一张染血的纸。女人说,这张纸被伍掖在胸口。
大日本皇军第93师团师团长近卫利胜将军告谕中国军、政、民各界:我师团军官伍先明前往贵区公干,倘若该员未犯杀人放火等严重罪行,则不得予以伤害。如有伤害,皇军将以该地区一百名无辜百姓之性命作为补偿。皇军陆军中将,近卫利胜。
这张纸是他亲笔所书,送给伍作护身符的。
青山依旧,落霞满江。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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